大约是2006年初春,我和几个鱼友到朴真淘鱼。那时的朴真正值鼎盛,赶上陈峰鱼最有看头的时候,一条条膘肥体壮,在池子里气势夺人。鱼友H君先到,在小筐里搁了四五条,对我和P君说:“哥们儿,好的你们先拿。”
我猫腰端祥了一遍,“还成……”,暗中和P君对视一下——二人心里叫苦,就差咧嘴了。私下里嘀咕到:“H君挑的这是什么呀,一筐鲫瓜子。”要知道,在中金网H君是以伺育“巨无霸”著称的,而陈峰也是以壮硕短圆的鱼型打招牌的,这几条分明就是不入流的货色嘛。
这时,H君自解迷津:“我现在挑鱼的风格变了。对肥壮已经不感兴趣,挑兰寿,先要看会不会游。”
(一)
如今提起这逗事,对“会不会游”几个字愈发地记忆犹新了。想来,2006年正是日寿风潮刚刚拉开序幕的时候。中国兰寿网方兴未艾,从对兰寿的懵懂到到日寿的痴迷,一步步记录在案,有兴趣的鱼友不妨去翻翻老贴。而H君,似乎也刚从外地的高人处受了教诲,见了几尾登陆不久的日寿,顿觉家里的一缸“猪”不堪入目,于是便有了那一筐鲫瓜子。
而我,则阴差阳错地当上了中国兰寿网的版主,在“感悟兰寿”版里不识时务地为国寿、日寿“辩”得不亦乐乎。直到尘埃落定,脱身局外,才恍然发觉辩来辩去不过是庸人自扰,金鱼这玩艺儿,犯不着那般煞有介事。
虽不执着,但心底里还是有坚持:要玩,就要玩心中理想的国寿,而中国,也应该拿出符合自己民族审美风格和性情的兰寿来。
这个坚持,鱼友中引为同道的或许不乏其人,不然每次网上的日寿、国寿之争,不会那么剑拔弩张。但平心而论,所论者情感多于理智,义气多于思辩。一个似乎永远过不槛儿的就是:国寿,究竟有没有自身的标准。有,则有志者沉心潜志,一意孤行也无妨;没有,则折腾半天,也是拾人牙慧,落个笑柄。
迄今,国寿的标准仍是悬案。当初,585君“龙寿”说横空出世,却被一帮鱼友泼了一头屎尿,认为不过是拿日寿标准挂羊头卖狗肉罢了。“福建东晟”君推出的“晟辉金鱼工作国寿评定标准”,算得上鸿篇巨构了,但依然给人“道貌岸然”的疑惑,那一条条,分明不脱日寿品评的窠臼。
症结出在哪里?思来想去,落在一个“游”字。
“游”,是对一条鱼的整体观,动态观。日寿头、胴、尾、鳞的标准,皆是局部的静态的刻画,只有上升到“游姿”,才能生动体现出日本人对兰寿协调、自然、雄健、沉勇的审美旨趣的把握。反过来说,日寿头、胴、尾、鳞的标准,看似苛刻,其实并非先天而定,一成不变,它最终要听命于对“游姿”的体认,游姿变,则周身变。打个比喻,“游姿”就像是儿时玩的竹节木偶中的穿绳,绳动,则木偶的各个零件都要随之而动,随之而变。
这一点,在日寿的养殖里可得到印证。日本人说:“好头无好尾,好尾无好头。”头与尾的关系,一方面受制于鱼在水中的游体力学,一方面受制于日人对兰寿游姿的坚决捍卫。日本人造不出头部超级硕大的猫狮吗?以其兰寿养殖的实绩看,可以推想没问题,但为了游姿,他们宁愿牺牲头瘤;反过来,再完美的尾,如果配是个“南京”式和尚头,则游起来也会有几分滑稽古怪,因此,他们选择了“首尾兼顾”。
想要什么样的游姿,就要有什么样的形态。故而,那日和天山雪聊天,我说:“如果追求日寿的游姿的话,那么国寿就是个莫须有的东西。因为日寿的游姿已经决定了,它周身部位的形态特征。即使有审美趣味的时代变迁,有不同品系的匠心求异,但日寿游姿的风格已经决定了那不过是黄豆上做微雕,不会变出大的格局。”
进而,我想追问的是,国寿有没有自己的游姿——有,则国寿的标准或可探讨;没有,则国寿还是到日寿那里认祖归宗去吧。
(二)
在谈国寿游姿之前,我先谈谈对日寿游姿的直观印象。
依我之见,日寿区别于中国传统的蛋种发头鱼的本质特征,在于审美视觉重心的后移。记得前段日子,一位鱼友发了一个很有趣味的测试贴子:“挑选兰寿你先挑哪?”在“头、背、尾”中,依稀记得答案中选“背”的居多。细想起来,这小小选项着实隐藏着金鱼演变中非同寻常的变化。试问,在中国传统金鱼中,哪个品种是以“背”作为视觉兴趣点的?我拨拉了一遍,答案是:没有。以“头”为先的:龙睛、绒球,水泡,望天、狮头,鹤顶、虎头、鹅头;以“尾”为先的:蝶尾、丹凤,文鱼……剩下的只有一个“没事看肚子”的珍珠,但“肚子”不是“背”。
正是粗壮的背幅和尾胴,撑起了兰寿的“雄”——如我在《寿辩》所说,没有“雄”字,无以为王——雄悍之姿,让日寿在登陆中土后大有舍我其谁的态势。可以说,对“背”的凸显,的确让日寿超越了中国金鱼传统的格局和境界,往长远里看,这可能造成中国蛋种金鱼的全面改良,至少是改变。
这种型制的里程碑式的变化,也使日寿拥有了卓尔不群的游姿。由于视觉重心的后移,日寿游时给人的感觉,是从尾端发力,经由尾胴、背胴的传导,至龙头昂然而行,向前推进。这种游姿之妙,一是矫捷,二是沉稳。矫捷在当岁鱼表现最为淋漓。记得hy兄曾在中锦论坛贴过一段日寿当岁的视频,看着它游起来神灵活现的样子,我跟hy说:“够媚,真是小妖精。”至两岁后,日寿的游姿则更为稳健有力,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,鱼友们在每年日寿品评大会的光碟中都能领略一二。
再看虎头。如果说日寿游时是从后至前发力,由尾作主操手,那么典型的虎头——头身比重等于或大于1:1的品系——简直是在拿那个憨猛的脑袋往前拱,脑袋趟开水路,后身跟进,而尾似乎只是辅助性地打打下手。“拱”这个字,让人自然会联想到“猪”,但猪自有猪的可爱。在日寿没有传至中国之前,虎头一直是雅俗共赏、倍受推崇的品种,老百姓喜欢它的喜庆劲儿,如果脑袋上再配上两个绒球,那就是“狮子滚绣球”了。我刚刚上中金时,网名就叫“虎头球”,可惜这个品种也日渐绝迹了。
话说回来,无论是“龙游”还是“猪拱”,都是人审美的主观投射;无论是由尾起势还是由头开路,都是我这个对游体动力学一无所知的家伙的直观印象。而鱼是无辜的,它游它自个儿的,哪想着要“攀龙附猪”呢,它要做的只是调动好头、身、尾以及各鳍,协调摆动,按照生命本然的韵律和节奏游起来。或许,每条金鱼都有个回到鲫瓜子老祖宗的梦吧,偏偏,人把这梦击碎了,千方百计让它周身的零件发生变异:眼,要算盘子的;泡,要鸡蛋大的;尾,要蝴蝶翩翩的……于是乎,鱼之梦变成了人之梦。矫情如周作人者,谓之违背自然;痴迷如做鱼者,谓之艺术创造。呵呵,金鱼这物件,真是左右为难。
归根结底,有什么样的形态就有什么样的游姿。你可以为游姿去塑造鱼的形态,也可以为形态去忍受、接受以至欣赏鱼的游姿。如果让一条皮球珠子向日寿邯郸学步,那只能称作搔首弄姿;而如果我们以日寿的游姿为绳墨,去衡量中国所有的蛋种发头鱼,那简直就是灾难——这个诱惑是如此强烈,以至我有时也会想:如果鹅头红能改造成日寿的型制,岂不完美。非也。当我看到木海中那一尾尾如此娴静、优雅的鹅头红时,我幡然醒悟:这样的念头够得上罪恶。
至于国寿嘛,呵呵,不好说。
三
我对游姿一向是麻木的。一来是小时候的观鱼印象。影影绰绰地记得,在北海公园的大泥盆里,那几尾色彩斑斓的大屁股五花水泡,那如握拳般长成一团的老虎头,大多是懒洋洋静处的,即使偶有游动,也是那慢条斯理,旁若无人。二来出于以前的养鱼经验。我家阳台小,只能拿五六十公分的泥盆养,巴掌大的蝶尾、兰寿在盆里压根儿转不开身,我记取的多是它们静若处子的含蓄,以及觅食时摇头摆尾的憨笨样儿。
直至日寿风行,网间关于游姿的讨论日多,我的脑袋里才掀起了一次革命风暴:难道我以前养的都是残废?都是垃圾?郁闷之余,我赶忙去翻中国金鱼品鉴的书籍,发现老辈人在游姿上基本是个盲点。他们更关注的是鱼的形态、色泽,特别是品种特征——越“特”越够劲儿,而对于游姿,只是点到“体态平稳中正”为止。
难道中国金鱼传统真的那么肤浅,竟然对鱼的游姿这般无知,而日寿无疑成了先进、科学、自然之道的代名词,以至网间有高人说到:像猫狮这样头身比例极不协调的品种,本该属于淘汰之列。这样的话,于情于理都让人难以接受。但我又不得不承认日寿的游姿之美,不得不承认在市场里那一条条东倒西歪、垂头翻肚的国寿实在让人无可奈何。追根溯源,我想还是要先弄清什么是中国金鱼的传统。
真应了旁观者清的话,至今,我看到的对中国金鱼传统最精辟的阐述,竟是日本人的。《金鱼传承》总编的森文俊这样谈到对中国金鱼的看法:
问:为什么中国不断产生那么多奇形怪状的金鱼?
森:日本金鱼追求整体平衡和美,与之相对,中国金鱼追求越偏离鲫鱼形状越好,是否为奇妙的形状是关心点。正因为有这方面的追求,才有了今天的状况。不同的金鱼历史。
问:这就是所谓国民性的差异吧?
森:家中放置缸,水里养鱼这些都是中国特色的风水的概念。特别是如果养育游泳笨拙,自然无法生存的金鱼,是对命的功德,积德行善,总有好报。这种思想也影响了金鱼。(北鱼王译)
微言大义。在我看来,这段对话蕴含着两个核心思想:一、中国金鱼求奇求变;二,中国金鱼寄托着中国人的功德善念。变,乃金鱼之本质特征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,上回九亭吴刚兄对中国金鱼用了一个词“繁荣美”,颇耐人寻味。繁荣者,生生不息,生生大德是也;大德而至美,正是中国审美与伦理不分家的传统。善乃美之最高境界,在善念的观照下,即使是一只癞蛤蟆般趴在盆底的老寿星,也会散发出沉厚而温存的美感。
记得多年以前,曾听到一个故事。有人养了一尾四年的狮子头。那狮子头瘤发得猛,步入暮年,成天就待在盆底养老了。于是,那人每天拿一支小镊子,夹几条线虫放到它嘴边,那狮子便感恩似地一口一口嘬着吃。如今想来,或许这才叫中国的玩法儿吧。它对美不苛求,故而能于残缺中见完满,于丑陋中见喜乐;它对美不痴迷,故而没有人性深处“恶之花”的孽生,更不会对剥鳞造色之类的奇技淫巧乐此不疲。
由是观,则我对游姿的看法依然如在《什么叫协调》的讨论贴里所说的,只要“鱼体平衡、游动自如”便是协调,而这协调自有其相应的美感。这个尺度很是宽泛,但只有这宽泛,才能给中国金鱼一个无限发展的空间,才能让中国金鱼能在变中求通,或而达至“随物赋形”的境界。特别是对刚刚起步,步履蹒跚的国寿,我们更应多一份宽容和耐心。即如hy兄所说:“现在市场中出现的一些半成品是阶段时期的过度,过分的褒贬都是有失偏颇和误导的,当他达到了和谐整体的阶段,这才是一道完整的菜。”
这几年来,我每每痛心于那些独具特色的国寿基因夭折没落——日寿审美标准的普及,已让不少鱼场改弦更张,高身阔背的黑寿,娃娃脸的樱花寿,都越发难觅了——又每每惊叹于中国金鱼生命力之顽强,常能于失望中迸出十足的惊喜。前几日,看到“水娃娃”贴出的几条短身国寿精品,一时间真有点“漫卷诗书喜欲狂”的劲头儿。依我之见,如果这些鱼的侧视和平衡度过关的话,那么它们的审美价值绝对不逊于日寿,只要加以时日精雕细琢,则它们完全可以自成流派。我不禁揣想,或许冥冥之中真有神祗保佑中国金鱼吧——不,与其说是神祗,不如说是我们千年文化的底蕴,文化的灵魂,在给中国金鱼的今天和未来一个关注的慈爱的期许!
游姿,游姿……中国金鱼要游向何方,且看高山流水,日月同长。
水娃娃的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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